2007年3月24日

浪漫的生活 賴香吟

中國時報
■三少四壯集

浪漫的生活

賴香吟  (20070324)




時間是一九二八年,劉吶鷗二度到了上海,這一回,他像是下了什麼決心似地,在日租界租了棟三層小洋樓,趁著家眷還未來滬的空檔,找來前兩年在大學法語課程認識的好友戴望舒一起住下,隨後,施蜇存和穆時英等人也跟著一起來了。

在施蜇存後來的回憶裡,這棟小洋樓是他們的文學工場,劉吶鷗從日本帶來了不少文化新貨,尤其是當時日本正發展到高峰的新感覺派,橫光利一,強調反傳統,以視覺、聽覺來重新摸索、表現事物的潮流,多麼適合年輕的他們,躍躍欲試,不僅有青春靈敏可以揮霍,且還有錢,世家子劉吶鷗大方出資開書店,搞出版,他做老闆兼會計,施和戴則做編輯兼發行。


他們每天上午在屋裡看書、譯書,小洋樓的家務就交給女傭,午睡後去游泳,再到日本人開的店裡飲冰水,晚飯過後去看電影,然後上舞場去玩到半夜。施蜇存說:「這就是我們當時一天的生活,是我一生最浪漫的生活。」
這是他們友誼最親密的時候,過得最愜意的時光,也是這間文學工場最為興旺的時期,他們各自青春無敵的作品在這段期間寫下,戴望舒的成名詩〈雨巷〉,以及劉吶鷗自己的《都市風景線》都是這段期間的產物。

那真是一段快樂理想的生活,各地都對文化醉心、樂觀的時代,劉吶鷗在此時認識了一大批活躍於上海的中國文人,小洋樓裡的同伴還沒有太激烈關於左與右的爭論,丁玲與沈從文也還沒有鬧翻(此時丁玲、胡也頻、沈從文也跟他們一樣,在不遠處的法租界興致勃勃搞著文藝雜誌《紅黑》呢),胡也頻甚至有一本書是交由劉吶鷗出版的。

然而,就在他們最火熱浪漫的這一年,他們文學上模仿、追隨的偶像,橫光利一,也來到了上海,一個多月的居住經驗讓他後來寫了長篇小說《上海》,然而,這個新感覺派宗師筆下的上海,卻不同於劉吶鷗和他的朋友們所目眩神迷的妖媚上海,而是一個充滿政治困擾,使他摸不著頭緒,而終究只能記憶住其污穢、昏暗的城市。

文學思潮流變,昇起滅去,一波一波被更大的後浪吞噬。這是橫光利一自己的轉變及侷限,但又何嘗不是一個饒富意味的預言。後來的時代變得很快,小洋樓裡的人,不過四、五個人的陣營,亦各有各的路要奔赴。劉吶鷗興趣轉向電影,施蜇存結了婚,戴望舒去了法國。時代的風漸漸赤熱起來,劉吶鷗無視於風險,接替了穆時英在汪精衛政權下的新聞社社長職位,之後,很快地,也同穆時英一樣被暗殺。

好像一場華麗的化裝舞會,忽地作鳥獸散了。後來的歷史劇變化或許超過他們的預料,劉吶鷗的台灣與日本比例使他的角色變得曖昧,日後文友若有機會回憶那段浪漫的生活,皆會提到住在劉吶鷗小洋樓的事,以及劉在這時期的金主角色,不過,好像也僅此而已。

台灣人劉吶鷗曇花一現,連一般文學人物的離奇死亡、美人的香消玉殞,所經常要引起的揣測與傳說,都很快止息了。家族裡沒有人清楚劉吶鷗倒底在上海出了什麼事,小洋樓人去樓空,家眷又遷回柳營大宅,那個風姿闊綽的人影成為一個禁忌,不再提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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