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7年8月28日

談文說藝》文章之道貫西東 【聯合報╱羅青】

英國天才作家毛姆,不但著作等身,而且膽大過身,他要不甘寂寞,弄一篇「如何寫作」之類的文章,來啟發後進,也就罷了;但他偏偏要語不驚人死不休,居然勇敢推出〈如何完美寫作〉這樣的文章,真是古今罕見,中外難尋……如此奇文,在大家都對作文有季節性的興趣時,怎能不拿來中英對照,翻譯數段,與大家共賞……


考季剛過,報章雜誌上對中英文作文,又有了一年一度的興趣。討論如何寫中英文作文的,隨處可見。

我因為教書的關係,多年來也讀了一些《如何寫作》、《文法津梁》之類的中外書籍,規則方法好像記了不少,模糊忘掉的或許更多,多半是,看的時候覺得有用,講的時候覺得沒用,教的時候覺得難用,寫的時候忘了運用,緊要關頭時胡亂用。

寫這類書的作者,常常是自己文章平平,無緣探得獨門驪珠,只好旁徵博引,大掉其古今書袋,誠懇有餘,妙悟無緣,不過一份寫書的拳拳之心,亦自可感。最糟糕的是半通不通的所謂名家,具體立論無門,卻老喜歡以給年輕人寫幾封信的方式,倚老賣老,多所召示,名為傳承心得,實則自我譽揚,東拉西扯,霧裡指路,往往陷入不知所云的地步,最是誤人。

至於古今中外的真正名家,隨手一出,就風華絕代,舉重若輕,有的是本錢,哪裡體會得到「無本生意,四處調頭寸」的痛苦。莎士比亞怎麼會有興趣與時間,多嘴的自我解釋寫作之道。散文大師如E. B. White,即使願意與William Strunk Jr. 合寫著名小書《風格的要素》(The Elements of Style),寫了半天,僅得薄薄一冊,寥寥數十頁,內容也不過只是反覆提倡簡潔乾淨而已,無甚高妙奇論。

只有英國天才作家毛姆(W. S. Maugham, 1874-1965),不但著作等身,而且膽大過身,他要不甘寂寞,弄一篇「如何寫作」之類的文章,來啟發後進,也就罷了;但他偏偏要語不驚人死不休,居然勇敢推出〈如何完美寫作〉(How to Write Perfectly)這樣的文章,真是古今罕見,中外難尋。文章中,他一方面要高調開導後進,另一面則要大聲指導同行,口氣實在不小,野心可謂太大。如此奇文,在大家都對作文有季節性的興趣時,怎能不拿來中英對照,翻譯數段,與大家共賞一下。要學英文作文的,可看毛姆的英文,寫得確實漂亮;想學中文作文的,可看我的翻譯,順便挑挑毛病,各取所需,以消永夏,不亦樂乎。

例如他下面這一段,主旨在強調成語、文法在寫作中之重要性,就對當今的教育部長,劈頭來上一棒,力道不輕。最後以靈活運用為結,正應了曹雪芹「人情練達即文章」那句至理名言,不脫行家本色。原文及翻譯如下:

I have read many books on English prose, but have found it hard to profit by them; for the most part they are vague, unduly theoretical, and often scolding. But you cannot say this of Fowler's Dictionary of Modern English Usage. It is a valuable work. Fowler liked simplicity, straightforwardness and common sense. He had a sound feeling that idiom was the backbone of a language and he was all for the racy phrase. He was no slavish admirer of logic and was willing enough to give usage right of way through the exact demesnes of grammar. English grammar is very difficult and few writers have avoided making mistakes in it. It is necessary to know grammar, and it is better to write grammatically than not, but it is well to remember that grammar is common speech formulated. Usage is the only test.

論英文散文的書我念得不少,但卻覺得所獲不多;因為所言泰半無甚精采,過分說理,譏評時現。不過,佛勒的《英語用法辭典》則不然。此書至為可寶。佛氏喜歡簡潔,直接,喜歡通情達理。他明智的認為成語為語言之中流砥柱,最喜鋒利見血之辭。他絕不在邏輯之後奴性膜拜,但卻十分願意通過嚴謹的文法範疇,讓文字暢所欲行。英文文法甚難,不出錯的作家不多。文法不可不知,寫作最好遵守,但也不要忘記,文法乃日常用語之定型化而已。用得通不通才是考驗。

在接下來的一段中,他認為文章以平易自然為最難,立論近似孔夫子與蘇東坡。坡公曾引孔子自道作文之法,大略如:

大略如行雲流水,初無定質。但常行於所當行,常止於不可不止。文理自然,姿態橫生。孔子曰:「言之不文,行之不遠。」又曰:「詞達而已矣。」夫言止於達意,則疑若不文,是大不然。求物之妙,如擊風捕影,能使是物了然於心者,蓋千萬人而不一遇也,而況能使了然於口與手乎?是之謂「詞達」。詞至於能達,則文不可勝用矣。揚雄好為艱深之詞,以文淺易之說。若正言之,則人人知之矣,此正所謂雕蟲篆刻者。

東坡高論,千古名篇,是真解文章做法者。作家不能得事物之妙,寫來寫去,終究是捕風捉影,轉增迷悶。楊子雲何許人也,猶遭坡公「以艱深文淺易」之譏,若遇上今日「以淺易文淺易」的火星文,那可要相對無言,臨表涕泣了。毛姆則認為,平易天然之詞,是要經過千刪百改的,但往往心中知道要改,筆下卻精疲力盡,改之不動,徒自嗟嘆,最是痛苦。他寫道:

I would prefer a phrase that was easy and unaffected to a phrase that was grammatical. I have given the matter of style a great deal of thought and have taken great pains. I have written few pages that I feel I could not improve and far too many that I have left with dis-satisfaction. I cannot say of myself what Johnson said of Pope: "He never passed a fault un-amended by indifference, nor quitted it by despair." I do not write as I want to; I write as I can. (上)

文章之道 貫西東 (下)

【聯合報╱羅青】 2007.08.23 01:59 am


文字音韻節奏流暢,固然重要,但是太過分了,便要落入甜俗的機械套式,讓人發膩。從完美的角度觀之,如能在流暢的文字之中,錯之以澀句拙句,則更能收抑揚頓挫之妙……

我想平易天然之詞,遠勝循規蹈矩之句。曾因苦思風格之道,我吃足苦頭。寫過幾頁自認改無可改的文字,但仍留下許多不如意處。約翰生博士曾這樣說波普:「他從來沒有疏忽該改之錯,也從不廢然束手無策。」我卻不能如此自道。我不能寫心所欲,只好寫己所能。

上述文字,若要拿來與坡公相比,實在不倫。但是最後壓軸兩句,自是至理名言,寫作者亦可奉為圭臬。《周易‧繫辭傳上》云:「書不盡言,言不盡意。」可見表達心中之意之難,自古皆然。作者寫了半天,說了半天,總還是講不清楚,能不廢然而嘆?只好退而求其次,「寫己所能」,努力以應,對沒有天才的人,這也不失為一慰己良方。天才在天,人才在人,天人鴻溝,總在似有似無之間,要說有,永遠存有,無法跨越;要說無,彈指一瞬,便已消除。

最後一段,是對專業作家而言。一般人寫作,但求字句通順,已不可得,更何況要達到音韻流轉,節奏鏗鏘,簡直是難如登天。任何一位作者,一旦找到自己獨特的行文音韻與節奏,風格隨之建立,成為名家之日,也就不遠。

在行文簡潔明朗上,毛姆與歷代中外諸大家所見略同。他自己這篇文章,就是英文寫作的典範,簡單句特多,文意清晰,筆法斬絕,轉折乾淨,骨氣凜然。這種文章,比起現在那種以流行術語夾纏不休的中英學術文本,實在是天籟了。近年來中英學院派的文字,喜以長串代字、代辭寫論文,其以「以艱深文淺易」本事,雖然與揚雄相去甚遠,但其惡劣頑愚、膚淺不堪的結果,卻千萬倍之,真真教人齒為之冷。這批學術文字殘障,反正是怎麼寫,都寫得囉哩囉嗦,不清不楚,弄得真知霧化,卓見朦朧,判斷則吞吞吐吐判而不斷,至於評價則早已在自我的文字障中,自我消除,無影無蹤。正如梁實秋所言:半塊骨頭,煮了一大鍋湯,內容與滋味全無。

毛姆似有先見之明,下面一段,起首一句,便切中時弊:

Anything is better than not to write clearly. There is nothing to be said a-gainst lucidity, and against simplicity only the possibility of dryness. This is a risk that is well worth taking when you reflect how much better it is to be bald than to wear a curly wig. But there is in euphony a danger that must be considered. It is very likely to be monotonous. I do not know how one can guard against this. I suppose the best chance is to have a more lively faculty of boredom than one's readers so that one is wearied before they are. One must always be on the watch for mannerisms and when certain cadences come too easily to the pen ask oneself whether they have not become mechan-ical.

怎麼寫都比寫得不清不楚為佳。明朗是沒有什麼好反對的,簡潔亦然,但也可能導致枯燥。不過這個險是值得冒的,想想看光著頭可比戴上捲捲的假髮要好多了。還有一項危險一定要注意,那就是音韻流暢。流暢多半會成了單調。我不知道如何防範這一點。我想最理想的情況是對無聊有一份比讀者還強的敏銳感,在讀者還沒有感覺無聊之前,先知先覺。千萬要時時提防套式主義,當特定的慣性寫法自筆下一滑而出,就要提醒自己,這會不會變得機械習套了。

至於把文章寫得音韻流暢,節奏鮮明,本是優點,作者如能掌握,已是修成正果,夫復何求。不過,毛姆要求的是完美寫作,只能把文章寫得甜美,就成了美中不足。因為,文字音韻節奏流暢,固然重要,但是太過分了,便要落入甜俗的機械套式,讓人發膩。從完美的角度觀之,如能在流暢的文字之中,錯之以澀句拙句,則更能收抑揚頓挫之妙。律詩之所以不宜像古詩那樣長篇巨製,其音韻容易單調重複,實是一大關鍵。毛姆的「There is nothing」、「I suppose the best」二句,寫來便有去除單調,加強頓挫之功。

此段中的mannerism一詞,一般都翻譯成「矯飾主義」,並不妥當。應該譯成「樣式主義」或「套式主義」,方才合適。此詞源自於文藝復興的繪畫,特別是指米開朗基羅與拉斐爾的畫風。例如米氏把希臘羅馬以降的人體畫法完善化,男的無不肌肉健壯,女的個個體態豐滿。我們看米氏西斯汀大教堂的屋頂壁畫,其中數以百計的男女老少,包括神祇,除了面容有異之外,身體結構,皆大同小異,連大鬍子上帝都成了肌肉猛男,教人難以消受,其畫法幾與漫畫無異。我在佛羅倫斯的藝術家好友坭古拉非莫,最受不了米開朗基羅,認為他的畫是一堆肥肉,一眼就膩。

事實上,漫畫就是「樣式主義」的極致。漫畫家一旦創造出一種特別的樣式,便非要將之公式化不可。例如主角人物的帽上摺痕,就要幅幅全部一致,不可因時因地,任意更動,一定要讓人一望即知是誰,這就是「樣式主義」,也就是獨特風格的定型化。一般說來,樣式主義到了大師手中,如拉斐爾,仍然可以千變萬化,不著痕跡,總是優點多於缺點;一旦落入二流藝術家手中,則易成千篇一律的習套,缺點掩蓋優點,變得毫無可取。

在中國近代散文中,胡蘭成的樣式主義是比較有名的,大家初看《山河歲月》,尚覺有些新意,再看《今生今世》,便覺特別矯揉造作,膩得教人無法卒讀了。

依照愚見,完美寫作,非不可能,只是非人力可及罷了。一般凡愚,實在與天才無涉,與其努力探索而終不可得,還不如靜下心來以求認識;與其鎮日孜孜追求天才能力,還不如踏實培養能力,辨識天才,賞識奇葩。如何在藝海之中,火眼金睛,挑出被埋沒的傑作,亦是成就非凡,人生至樂。而辨識的方法,除了毛姆所言之外,東坡的「求物之妙」、「了然於心」,實為要件。世間事物,變化萬端,作者如能順勢遇之,妙心悟之,作品自然能夠如「行雲流水」,「姿態橫生」。坡公云:「作詩必此詩,定知非詩人」,為文亦然。(下)

【2007/08/23 聯合報】@ http://udn.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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