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www.XINHUANET.com 2004年09月10日 08:14:41 來源:光明日報
楊絳
西班牙塞萬提斯的名著《堂吉訶德》,迄今已有多種不同文字的譯本。就中譯本而言,最早的當數1922年上海商務印書館出版、林紓和陳家麟合譯的兩卷本《魔俠傳》。此後,還出版過傅東華、伍實、劉雲、常楓等人多種不同形式和不同書名的譯本;不過這些譯本都是從英文轉譯的,直到1978年,才由楊絳第一次從西班牙文翻譯出版了《堂吉訶德》(上下兩卷)。在這之後,又有冰晶、羅其精、陳伯吹、張世春及殷國義、陳建凱及郭先林、董燕生、屠孟超、劉京勝、孫家孟等多人,出版了《堂吉訶德》的全譯本或縮寫本;粗略統計,該書不同形式的中譯本,迄今不下20種之多,足見國人對這部世界文學名著的重視與喜愛。
楊絳翻譯的《堂吉訶德》,作為我國首部從西班牙文翻譯的中譯本,在推動這部作品在我國的傳播,以及促進中西兩國文化交流方面,無疑起到了積極的作用。特別是這個譯本文字流暢,註釋詳盡,不僅受到我國讀者的廣泛歡迎,而且還得到西班牙方面的讚譽,楊絳也因為翻譯該書的貢獻而榮獲西班牙國王頒發的騎士勳章。據人民文學出版社介紹,《堂吉訶德》楊絳譯本,被我國譯界公認為優秀的翻譯佳作,迄今已累計發行70萬冊,是該書中譯本當中發行量最多的譯本。
不過,隨著《堂吉訶德》中譯本越來越多,對不同譯本的議論也隨之增多。前一陣我曾聽到一種議論,說楊絳譯本是從英文本轉譯的,一對西班牙文就有不少誤譯。2002年5月,我去看望楊絳先生時談起了這個“議論”。於是,楊先生向我講述了她翻譯《堂吉訶德》的一段故事。
1956年,時任中央宣傳部副部長的林默涵,把翻譯《堂吉訶德》的任務交給楊絳。她先找了英、法、德文五六種譯本,發現有些地方差別很大,不知選哪種為好。為保證忠實,她決計直接從西班牙原文翻譯。由此,她下決心自學西班牙文。她有很好的英、法文基礎,這對自學西班牙文很有利。幾年下來,她自認為,西班牙語的發音未必很準確,但翻譯成中文還能勝任。就這樣,學了譯,譯中又學,歷經22年終於在1978年出版了我國首部由西班牙文翻譯的《堂吉訶德》。而楊絳為了翻譯一本書而堅持去自學一種外語,並且取得了難能可貴的成功,更成為我國文壇的一樁佳話。
對於有人所謂的“誤譯”,楊先生很平靜地說,《堂吉訶德》第一部第一版,是于1605年按照塞萬提斯的手稿排印的,因為工人不注意原稿的標點、音符和綴字法,以致第二版時改易處多達3928處。後來有些學者又認為這些改易未必準確,於是就出現了仍以第一版為藍本、而對其中許多錯漏加以註釋的“編注本”。這一來不同版本之間,有的地方就出現了不同甚至相反的意思。譯者因版本差異而出現的不同譯法,有待考證但並非“誤譯”。她是根據《西班牙古典從書》最權威的“馬林編注本”翻譯的。馬林是西班牙皇家學院有很高威望的塞萬提斯專家,對某個詞,他強調要按塞萬提斯當時當地作何解析來理解,這難免同後來一般詞典上的析義會有差異。1984年楊絳在重新校訂《堂吉訶德》時,曾找來“阿巴葉—阿塞編注本”(1977)和“穆裏留編注本”(1983)進行對比校勘,發現後兩種版本的註釋,也大多根據馬林本,難怪穆裏留也評價說,馬林擅長解析塞萬提斯時代的語言,他考訂的精博,沒有人趕得上。楊先生還告訴我,她的譯文看似“死板”,但很注重忠實,對原文往往一句盯一句,只把長句拆為短句,再把短句重作安排;如有疑義,還要參閱英、法、德、西等多種文字的參考書,直至自信無誤為止。她還說,她把翻譯《堂吉訶德》中的體會,曾經寫過一篇題為《失敗的經驗》的長文章發表,建議我找來看看。
隨後,我真的認真拜讀了這篇文章,深感這應該說是成功翻譯經驗的好文章,楊先生說它“失敗”,不過是她的謙虛罷了。不過,我又聽到過一種“議論”,說楊絳譯本沒有把卷首詩譯出來,是不是那些詩太難譯了?為了弄清原由,我特意去信向楊先生討教。她給我的回信中明確指出,斷尾詩並不難譯,她之所以未譯,是她研究了塞萬提斯寫這些詩的背景及初衷後,認為這純是故意模倣當時一些名人雅士借寫詩來吹捧自己的“炒作”手法,其用意是借此諷刺和揭露那些名人騎士的虛偽和做作,而絕非塞萬提斯有意自我吹捧。正是為了避免粗心讀者對塞萬提斯的誤解,她才仿傚西方不少譯者的做法,也略去不譯。在這裡,不僅體現譯者對原作內容的忠實負責,而且表明譯者還對原作者思想的完整表達負責,能具有這種判斷能力是不容易的。至於對這樣處理是否妥當,見仁見智,完全可以探討。在我看來,它至少並不會影響對《堂吉訶德》正文的理解與欣賞。當然,如果能在譯序中把上述略去不譯的原委說明一下,那自然就更好了。楊絳致李景端的信(節錄)
我翻譯的《堂吉訶德》裏,沒有翻譯開卷十一首塞萬提斯自撰的讚美詩。我不翻,是經過再三斟酌的。翻譯這組詩的一位英語譯者說:絕大多數譯者不譯這十一首開卷詩;這一組詩,雖然說不上有什麼好,卻和全書宗旨是協調的,而且《前言》裏已提到了,不該略去。我亦深以為然。我細細讀了塞萬提斯的《前言》,又反覆細讀了那十一首詩,卻覺得略去不譯,也自有道理。
這裡我且把作者《前言》的大意撮述如下。
作者要為《堂吉訶德》寫一篇《前言》,他苦苦思索,不知如何下筆。他覺得實在沒法兒寫,乾脆連這部作品都不想發表了。他的朋友見他為難,問他什麼緣故。他說,寫不出《前言》。他說,人家的書儘管毫無價值,卷首總有貴人名流吹吹捧捧的詩,書邊書尾,還有賣弄學問的引證、註釋、參考書目錄等等;他全都沒有。他只想寫一個樸素的故事,不要這些花樣。他多年默默無聞,這會兒出版一本乾巴巴的書,怎能讓一般讀者接受呢?他的朋友笑他死心眼兒。吹吹捧捧的詩,不妨自己做幾首,署上貴人名流的大名就行。引證、註釋、參考書目錄等等,都有很現成的辦法,不成問題。而且這部旨在攻擊騎士小說的創作,沒有必要借重以上所說的種種點綴。作者需把故事寫得生動逼真,文字流暢,能取悅各種讀者,這才是要緊的。一番話說得作者茅塞頓開,決計按照這位高明朋友的指點來寫《前言》,推出他那個樸素的故事。
讀者讀完這篇《前言》,準急切要讀那生動逼真的故事了。可是作者雖然未有引證、註釋、參考書目錄等等點綴,卻寫了大量讚譽自己作品的詩:七十行斷尾詩,四首十四行詩,又二十行斷尾詩,又四首十四行詩。這組詩,原是諷刺性的摹倣——諷刺當代的名作家,借重貴人名流的贈詩“自我炒作”,他也摹倣著“自我炒作”一番,而且還加勁“炒”,做很多首詩。但這組詩詼諧不足,而略嫌沉悶,又加篇幅冗長繁多,讀者如果老老實實地一首一首讀,不免因乏味而掃興,甚至放下書不讀了。粗心的讀者,還會把這組諷刺摹倣之作,看作塞萬提斯歌頌自己作品的讚美詩,那就大大乖違作者的原意了。
我曾想把攔在故事前面的這組詩移附卷末,但卷首詩不宜附在卷末,也不能塞進本文。這一組詩,原屬《前言》為沒有必要的點綴品,不屬本文,略去也無損本文的完整。我覺得許多譯者略去不譯,自有道理。我也追隨了他們的辦法。是否有當,敬請專家們予以指教。斷尾詩並不難譯,因為我所根據的馬林編注本在註釋裏把“斷尾”都續上了。至於本文裏的詩,無論難易,我都照模照樣地翻譯。塞萬提斯的詩不是難譯的詩。(李景端)
(責任編輯:沙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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