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年3月25日

喬志高談翻譯的一頁往事 中國時報  2008.03.25


http://news.chinatimes.com/2007Cti/2007Cti-News/2007Cti-News-Print/0,4634,11051301x112008032500620,00.html

中國時報  2008.03.25

■喬志高談翻譯的一頁往事---翻譯因緣

胡子丹


 三月九日本刊刊出劉紹銘「『筆』眾不同──風趣、博學,又平易近人的喬志高」一文,用以懷念三月一日逝世於美國佛羅里達州的高克毅先生。刊出後回響者眾,其中資深翻譯家胡子丹先生,油然憶起三十年前(一九七八)與喬志高邂逅的往事,清楚明白講述喬志高暢談「翻譯」的見解,有益又有趣,「人間」特予刊出,讓讀者見識這位文化迻譯大家的幽默與智慧。 ──編者

 上世紀七十年代中期,喬志高在香港創辦了「譯叢」(Renditions),1978至1990年我在台北主編「翻譯天地」(Renditions Monthly),因為這兩個刊物同質性頗高,英文名字又一樣,引起了高先生的注意;經由共同朋友卜少夫先生的介紹,我們通了電話,也寫了信;他笑呵呵說:「喊他高先生絕沒有錯,稱他喬先生也滿有道理,可千萬別叫他「喬志」先生。因為他是中國人,百家姓上有喬有高,可就找不到「喬志」這個複姓。」蓋喬志高(George Kao)乃高克毅先生(1912-2008)的英文名字的中譯,也是高先生用以筆耕的筆名也。

 我二人終於見了面,那是1978年六月十二日下午三時半開始,到六點半才結束。他是由香港去美國,在台北過境,住圓山飯店,啟程前就約定了這個約會。他健談,興味濃,足足獨白了一百好幾分鐘。時隔多年,音容宛在,滬腔仍然盈耳,端的記憶猶新。本文試以第一人稱語氣寫出,以下所謂「我」,喬、或高先生是也。

 「譯叢」、「譯訊」與「翻譯天地」

 我第一次看到「翻譯天地」月刊,是幾個月前,香港中文大學的翻譯中心,轉寄到美國給我的。最近卜少夫先生又給了我一份六月號。這是份很專門性的雜誌,台灣有人辦,倒是我始料不及的事。比起「譯叢」和「譯訊」來似乎還要專門些。

 「譯叢」是季刊,偏重於中文外譯。「譯訊」是一份不定期不向外發行的一種會員通訊,最初只是油印若干份,分寄給香港翻譯學會會員們,最近幾期才開始排印。「翻譯天地」的英文名字叫Renditions Monthly,我很欣賞。當然,這很可能仿用了「譯叢」的英文名字,但是這沒有關係,我非常同意。我在翻譯學會的午餐會上就曾如此表示過。當初我把「譯叢」的英文名字取做Renditions原因有三:第一,我總覺得Translation這個字雖然名符其實,畢竟太普通了,當時在哥倫比亞大學也有一個翻譯中心,他們也有個季刊叫做Translation,如果我們把「譯叢」也叫做Translation,便雷同了,會攪不清。第二,Renditions這個字很含蓄,耐人尋味,要讓人想一想。第三,Renditions是對翻譯技巧的一種看法。

 世界上沒有百分之百的「對」的翻譯,是各種不同的嘗試而已。Renditions的原義是音樂,是各個人在演奏時不同技巧的表現。這個S很重要,多數形,見仁見智,各有千秋。用Renditions Monthly做「翻譯天地」的英文名字﹐實在是最妙的翻譯了。

 原文作者與譯文讀者

 我對於思果先生在「翻譯漫談」中談到的「我們談翻譯,往往第一注意到對原文、原作者負責。這件事一點不錯,錯在太看重這一點,反忘了讀者。這只是本末輕重的問題,譯者又想忠於原文,又要譯文明白曉暢,朗朗上口,是不是辦得到呢?答案是辦得到,不過很辛苦,也要一點訓練。為了譯文流暢,犧牲一點原文不相干的地方。」今年二月間,陳蒼多先生為文「請教」,認為思果先生說的這些話有商榷之處。陳先生認為「第一,翻譯是見仁見智的問題,到底是讀者為本原作者為末,也不能有一定的定論。如果有的譯者以原作者為本,寧願犧牲「十分之一」的譯文流暢,而把「原文不相干的地方」譯出,以增加「十分之二」的「忠於原文」,那麼,我們也不能說他這樣做不合法。」這兩篇文章,我看是沒看到,不過現在聽你這麼一說,我以為他們二位都有道理。也可能蔡先生沒有把話說清楚,很容易便遭到誤解了,他沒有再寫文章來反反駁,是很明智的。我倒想起他最近在香港,可遇到了一件頗為「動輒得咎」的事。原來在香港有家報紙,有一署名「七好」的專欄,所謂「七好」,乃由七女子(即小思、圓圓、杜良堤、柴娃娃、尹懷仁,和蔣芸、秦楚)每人每週輪寫一篇專談有關「女權」的文章。有天七女子作東,思果先生簡直是「抓住一把胍」趕赴鴻門宴,偏偏愈謹慎說話,愈容易出錯,這件事情的詳細經過,思果先生在「認錯──男女平權的間題」一文中已經交代得清楚。我想他在寫「翻譯漫談」的時候,知道台灣翻譯界高手很多,可能也就懷著赴「七好」宴的同樣心情罷!思果先生目前也參加了翻譯中心,正在埋頭翻譯Charles Dickens的David Copperfield,這就是過去林琴南先生用文言文翻譯的「塊肉餘生錄」。我有理由相信,這次用白話文重譯,一定比先前的好。現在看來,有很多囉哩囉嗦的地方,如果全部忠於原文,還她本來面目,對譯文讀者來說,恐怕不見得討好。我個人翻譯,是不贊成逐字逐字的。因為不忠實於原文,固然有虧譯的職守,可是如果太忠實原文,而使讀者們看不懂譯文,則又有違翻譯的目的了。我大半輩子搞翻譯,我看別人的翻譯翻得太流暢了,流暢得不像是翻譯,我立刻直覺到,這種翻譯一定是不忠實。同樣地,如果,看到的譯文太詰屈聱牙了,我也可以下判斷,這位翻譯仁兄,不僅原文沒弄清楚,他的譯文程度也不怎麼高明。我個人的翻譯習慣是一段一段的翻,先把原文看懂,把每一個字都消化了,然後再考慮到,怎樣用最適當的譯文把它翻出來。當然,由於兩種文字的句法、文法、用法的不同,譯文的次序不可能和原文的相同,但是,大段大段的,我不主張變動。如果原文段落不清,那是作者的差勁。我們把一流作品翻成二流譯文,或者把二流作品翻成一流譯文,這都不對,也都不高明;既然發現原文太糟,我們何必去譯?

 中文外譯

 我在這幾年,發現了在台灣翻譯界,有一個好現象,那就是中文外譯多起來了。有位殷張蘭熙女士,在這方面供獻很大。中文外譯這件事情不簡單,第一要有好作品,質好是建築在量多的基礎上。因為從多量的創作裡去找好作品,總比較容易些。台灣幾家報紙副刊,在這方面盡了不少力,但是純文學性質的刊物卻太少了,大概是「賠本生意沒人做」罷!第二要原文有價值,不論文藝或論文,要能受到國際上重視。舉例說,小說反共可以,但絕不能八股,而且要長篇。第三,就算我們有好作品,誰來翻呢?目前中文外譯,外國人和中國人的人數差不多,翻的好壞也各有千秋。外國人如果翻得壞,那就是很壞很壞,因為他根本把中文的意思弄擰了,譯文越高明使人誤解的程度越深。當我看到一些頂頂大名的洋學者把中文譯錯了,我真傷心透頂,而他們又自以為通曉中文,不願找中國朋友幫忙。我們中國人的中文外譯,因為外文畢竟不是母語,往往掌握不住,即使譯文完全正確,文法完全對,但是文句不漂亮,不夠出書水準,也是枉費心機。所以我們中國人的中文外譯,最好是請有文學修養的外國人潤飾一下。以上說的這幾點,現在都在慢慢進步中,經過一段長時期才能看得出成績。例如不久前,我國陳荔荔女士英譯了「董西廂」,由劍橋大學出版部出版,得到了美國翻譯類的書獎(National Book Awards),這個獎雖然是全美書商提供的,卻是美國出版界的大獎,國人膺此殊榮的,陳女士是第一人,尤其是幾篇書評,對陳的譯筆給予極大的好評。

 以諺(俚)語譯諺(俚)語的問題

 我最後要談的是翻譯上一個小小問題,卻是一個大大困擾。那就是以諺(俚)語譯諺(俚)語的問題。我認為大可不必很勉強地一定要出來。例如英文裡有to kill two birds with one stone一句話,我對「一箭雙鵰」的中譯便不以為然。因為「一箭雙鵰」除了有「一舉兩得」,還有其他意思。後來有人中譯為「一石二鳥」,既正確、新鮮,又給中文多創了一個詞彙,真是最好不過的事情。有人用「寧靜致遠」來翻譯Still water runs deep.看來好像很適切,但是,你如果細細體會一下,便覺得還是不夠味。我們中譯一個作品,不僅要介紹原文的內容,原文裡有好的詞彙,也要介紹出來,來豐富我們自己的中文詞彙,像「幽默」、「摩登」、「盆景」等都是很好的例子。只要是普通話可以講得出來,用白話文可以寫得出來的詞彙,我們不妨多創造些,或是用很適切的方言來中譯,而使它再生。例如「彆扭」這個詞彙,現在不就國語化了嗎!所以說,我們幹翻譯工作的人,說得堂皇點,固有文化的發揚光大,對現代文學的開拓傳播,可真貢獻很大,也是任重道遠呢!

 我曾翻譯過一本「大亨小傳」,裡面有很多俚語,很不容易翻成恰當的中文,有陣子我很想用上海幫會裡的話來翻,因為我是在上海長大的,可是「今日世界」的編輯沒有同意。有位戲劇家姚克生生翻譯了一本「銷貨員之死」,裡面口語太多,他便全用北京話,他之所以敢用北京話來翻,因為他自己是蘇州人的關係。那本書的對話完全是紐約市布魯克林(Brooklyn)區的口語,土土的,講來會使紐約人聽了好笑。用我們的京片子來翻譯布魯克林的口語,我認為是沒有什麼道理的。在翻譯過程中,總是免不了一些文句,很難用三言兩語就能把原文的三言兩語翻譯出來,尤其是關於風土習俗的表達。例如在日本小說裡,因為久旱不雨,便在玄關前掛了個紙人,是代表祈神降雨的意思。如果譯成中文,只要把譯文弄長一點,說個詳細,要不然,只有用「譯註」。不過這是個下下策,要盡最大可能不要用。

 我一大半輩子搞翻譯,在未來的歲月裡,恐怕還是搞翻譯。我和翻譯結了深深的緣,這就是所謂「翻譯因緣」吧!

沒有留言: